我叫范楷茗,1990年,出生在黑龙江的一座小城市牡丹江。父亲是做烟酒批发生意的,还上过当地的报纸。很多周围县市的商家都会来我家进货,所以家境还算是富裕。和那时的大多数人一样,我是独生子女,如果没有足球,我可能会和大多数孩子那样,按部就班地长大。
结果,2002年的世界杯,我12岁,看了一场足球比赛,喜欢上了外星人罗纳尔多,当时很喜欢他的发型和进球效率,而且他在中国的讨论度特别高,我就突然想去踢球。
因为本身体育就比较优秀,所以小学毕业,父亲带着我去了大连金八里足球学校,参加暑假集训。集训结束,我死活不想回去,就想留下踢球。父母专程赶来劝我回去,但却拿我没什么办法,就这样,我辍学了,走上了半职业的道路。
在中国,大多数小球员都是在七八岁开始练球,甚至更早,我已经12岁了,起步算是非常晚了。最开始,我也不开窍,大家练习一个月颠球就可以一下颠到一两百个,我用了三个多月;俯卧撑别人一开始就能做5-10个,我1个都做不起来,所以自己也很着急。
但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人生好像就有一个标签,这个标签就是努力,就是勤奋,我相信勤能补拙。我从来不是一个天赋型的球员,我就是一个努力型的球员。但老家的朋友和俱乐部的队友都看不起我,觉得这个人好像只是努力给教练做样子,但只有我知道,我是给我自己练的。
经过一年的努力,我成了我们队里最拔尖的队员。13岁,我去考了辽宁省体育运动技术学院,在那踢了一年球,尽管教练很欣赏我的努力,但一整年却都没什么机会。
在这一年里,我一度想到过自杀。我很努力,但全队都在嘲笑我,因为球技上的进步,不是能在很短时间里看到成果的,我觉得很自卑,给我妈写了封遗书邮回去了。收到遗书的第二天,母亲就出现在了我的宿舍门口,然后我们娘俩儿抱头痛哭,她带着我吃了一圈东西,回来我心态就好了很多,实际上,这可能也是一种想家。
当年从牡丹江一起来的小伙伴都放弃了,只有我自己还在追求梦想。在辽宁踢了一年,父亲去河北工作,我就陪我父亲到了河北,来到了河北省体育运动技术学院。那时转会也不一定100%成功,我甚至不敢想失败了会怎样。在等待结果的两三个月,父亲出去赚钱,我就经常背着真空拔罐器,专挑老头老太太多的小区兜售,每天能卖十几套。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有了寄人篱下的感觉,我和叔叔住在特别破的房子里。有次叔叔买了一兜橘子,因为我是运动员,每天还要给自己加练,所以饭量很大,可能一口气就把橘子吃完了。然后就能听见叔叔婶婶在房间里吵,“你这个侄子怎么回事,买了点橘子都给吃了”,从此之后,我连吃饭都不敢吃饱。
好在,转会成功,我进入了河北省青年队,如今的国脚吴曦就是我那时的队友,在那里,我有了一些机会打比赛,但后来河北省青年队要解散了,要以这支球队为基础组成一支全运队。父亲当时还准备拿钱帮我继续圆梦,但因为选拔过程中的种种潜规则,上场要靠关系、靠送礼,我觉得再踢下去毫无意义,就决定放弃,回去读书。
我当然是不甘心的,对父母也是愧疚的,这些年踢球,算上种种支出,我花了家里几十万,那可是零几年的几十万。结果,却根本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
那时,由于超市的出现,父亲的烟酒批发生意大不如前,经历了一些挣扎,他转行进入了演艺圈当群演。那时他在北京,希望我也去,学个电脑什么的,但我觉得和他在一起挺苦的,一天可能只吃一顿方便面,甚至连方便面也吃不上,就回到了牡丹江,从初一开始读,那时我之前的同学,都已经读初三了。
回去之后,我已经坐不下去认真学习了,所以成绩也一直不好。好在,由于练体育的底子,我代表学校参加了一个全能比赛,拿了第二名,顺利通过体育特招升入了牡丹江市第二高级中学。高三那年,本来凭借体育特招,我能进入哈尔滨师范大学,但是我决定不去,因为我不想当体育老师。
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于是萌生了出国的想法,而且心里接着踢球的那股信念,其实从来没有灭掉。父亲帮我花七八万报名了北京语言大学的一个英语预科班,结果却被学校的足球教练相中,打了一年的高校联赛。因为这个学校并没有足球特招生,所以比赛成绩也不是很好。
这一年里,我英语也没学怎么明白。我觉得新西兰很美,想去那儿留学。当时家里比较落魄了,我想去新西兰没去成,最后就去了马来西亚。2012年秋天,我独自踏上了吉隆坡之旅,前往世纪大学,在读了三个月的语言之后,我开始攻读酒店管理。
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因为我就不是一个擅长学习的人,我希望在吉隆坡能够学一项技能,就是把英语说好。我这人爱结交朋友,就是因为这一点,误打误撞成了一个可以合法打工的留学生。
起因是我去网吧打游戏,结交了老板,他是一名华人,后来我帮他网吧搬家。他问我是学什么专业的,我告诉了他,他说你们专业的头儿是我兄弟,最开始我以为他吹牛,但还是和他说我家境不是很好,想打工赚点生活费。
他说小问题,帮我搞定,于是约了我们专业的主管一起吃饭,在饭局上,专业主管放下了架子,说“没问题,明天就给你出一个证明”,就这样,我成了合法打工的留学生。
打工的餐厅是鼎泰丰,我从兼职干到了领班,最后老板甚至想要把我留下来。也就是在马来西亚打工的经历中,我的英语突飞猛进。其实从那时开始,用现在的话来说,我就开始“卷”自己,不旷一节课;只要没课,我就去上班,就拼命去赚钱;店里也不需要人的时候,我就去健身或者和当地人以及非洲留学生踢球。
因为当时基本都是和黑人朋友或者校友踢球,那个时候就知道了什么是身体天赋,他们永远跑不累,身体的柔韧性、协调性、球感也是我完全比不上的, 而且这是在他们大多数都没经过专业的训练的情况下。
在马来西亚三年半,我疯狂地读书、打工、健身、踢球,四点一线年的时间就过来了,现在想想那时过得特别充实,也学到了很多东西。毕业之后,我选择离开,我适应不了马来西亚的气候。
一开始,我想去新加坡找工作碰运气,但没有好的机会。考虑到酒店管理在国内应该还是个新兴行业,就选择了回国,来到父亲所在的北京。
国内的情况,却和我想象的不一样,酒店的工作一个月就三四千块,工作内容就是服务员,甚至很多是打着酒店招聘旗号“招男模”的非法产业。
机缘巧合,我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跟足球相关了,当时是在北京做校园足球,但我觉得那个项目不落地,于是做了三个月就离职。2016年10月左右,就到了第二家公司,是一家青少年的俱乐部,我应聘的是商务,干的却是助教。
当时中国足球培训行业兴起,我们俱乐部比较高端,教练都是外国人,我又会英语又懂足球,就找到了这份工作,7000块一个月,薪资还凑合。我干得得心应手,但还是个职场菜鸟,所以哪个上司都要来骂我几句,但他们也不会开我,因为他们知道,同样的价格,不容易找到适合的人。
第二年的四五月份,我干得不太开心,觉得自己还应该继续追梦。那时父亲的事业有了起色,进入演艺圈,他从群众演员一路干到了执行导演。我也想出国读研了,结果,爱情降临了,因为恋爱脑,我决定留在北京。
恰好这时猎头找到了我,给我提供了一份新的工作。这份工作算是我职业生涯一个很高的起点,西甲联赛在北京委托一家叫Activation Group的公司做项目,他们急需一个人,又要有足球相关专业经历,又要能说英文,又要能做市场,于是就找到了我,让我在北京当主管。
这份工作又赚钱又好玩,带着他们和CCTV5合作了一个叫《谁是球王》的节目,那一年我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到处做节目,也结识了很多大咖。
直到2018年3月,在我过生日之前,父亲确诊了肝癌。他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又能赚钱,事业也在上升期,他演过《芈月传》里的秦掌柜、《满城尽带黄金甲》里的李总管,在一些其他影视作品里也有他的身影。我觉得天塌了,于是提了辞职,全身心照顾我父亲。
医生当时说父亲只有1-3个月的生存时间,但过了三四个月,他度过了最难的时期,我发现我还是要工作,因为医疗费用实在是太高昂了。好在毕业后工作的第二家公司的老板伸出了援手,他还是很欣赏我的,他们聘用了我。有时我一周可能只去公司一两天,甚至只待一两个小时,但他们还照发工资给我,我很感激。
后来公司和教育部合作全国足球特色幼儿园的项目,我有幸成为了这个项目的总负责人之一,替公司出面和教育部对接,在这里,我做了无数场培训,又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做省培市培,我又要当讲师,又要当销售。为了发展校园足球,中国教育部从海外请了很多教练来国内做教练员培训,我还有幸成为了首席翻译。
2019年的8月8日,父亲走了。这让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这么多年在北京,我过的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父亲一走,我心里也就落下了一块石头,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儿子去追求你的梦想,这辈子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说完,他就闭着眼睛了。
我觉得很遗憾,一直都是父亲在为我付出,我刚生活好一点,还没来得及让父亲享受儿子给他带来的福利、没能让他享受我的回报,他就走了。
但当我父亲真走了以后,我就更下定决心,还是想出来闯一闯,于是又动了出国的念头,北京对于我来讲是一块伤心地,父亲在那走的,三年的女友也分手了,所以没有什么是我留恋的了。我开始着手申请新西兰的研究生,拿到了offer也办好了签证,结果疫情来了。
新西兰一直不开放边境,我等了一年,到了2021年3月,没有耐心了,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个让自己伤心和不自在的地方,于是我在网上寻找信息,发现德国边境是开放的,好在我大学本科是英文授课的,所以申请比大多数人顺利得多,5月申请,7月拿签证,9月,我来到了柏林,攻读EMBA。
在柏林,我时常会去踢野球,你能发现这里的亚洲面孔都是日本人、韩国人、甚至越南人,就是没有中国人。甚至有人猜我是不是外蒙古人或者哈萨克斯坦人。在这个过程中,我认识了一位埃及前国脚Walid,他后来也成为了我的“经纪人”。有一天,他突然来问我,“你想不想找一些球队去踢球,我觉得你踢得还不错。”
我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有这样一个梦想。他问我是想去一些低级的赛事,找点乐子,还是想试试更高级别的比赛和球队。我说,我想试试更高级别的赛事,他帮我联系了几支球队,有德国的第七级别联赛也有第八级别的,试训我表现的都不错,但这些级别的球队,需要的是球星,是一下子就能带队取得胜利的人,而我太中庸了。
差一点,我就放弃了,结果在试训最后一支球队,也是我试训的唯一一支第六级别联赛球队——Fc Novi Pazar 95 Berlin(新克尔恩)的时候,事情有了转机。我不是技术型球员,但身体速度比较快、对抗能力强、拼抢凶狠,第一次试训,我表现特别好,教练也欣赏我的风格,说我可以再来几次试试,这已经是非常积极的反馈了。
但由于多年没有系统的训练,接下来的几次试训,我表现得越来越差,教练也几乎失去了耐心。我主动找到教练,说我太久没有经过专业训练,有些不适应,希望他能再给我两三周的机会,教练欣赏我给自己争取的姿态,就又给了我几次机会。
对踢球这件事,我真的非常拼。我太清楚自己下了多少功夫,1个月的时间,我的体脂从二十五六,降到十五六,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为了有更好的表现,我把酒也戒了。球队每周都有体能训练,第一次,10圈我只能跟下来2圈;第二次,6圈;到第三次,10圈。
一天,教练找我谈话,他说他敬佩我这种拼搏精神,希望球队能有我这样的斗士。其实我们球队处于降级区,很多时候不是实力不足,就是运气不好,再加上年轻球员在场上不敢拼、不敢出脚,希望有一些年长的人去带动他们。我被签约了,能从球队领工资了。
2022年3月1日,对我个人来说意义非凡的一天,通过一个月的试训,终于成功加入Novi Pazar 95 Berlin(新克尔恩)球队,正式成为德国足协第六级别联赛Berlin-liga的一名注册球员。
最开始,队友们不是很喜欢我。一来是因为我还没能适应这边的比赛强度,所以我也有很多低级失误。说真的,这种对抗强度,不是我之前经验所能想象的,队友传球给我,声音是清脆的“砰砰”声,最开始我甚至都以为是他们找我麻烦,力度和在国内踢球时的射门一样,我花了挺长时间才适应;二来,球队大多数人不太会讲英语,我也不会讲德语,沟通起来,有障碍。
在这里,训练强度很高,队员大多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希望有一天能到更高级别赛事一展身手,像我这种30岁上下的,基本已经很难适应这种一周三练,和职业队一样的训练强度了。
所以后来,我的努力被队友们看见和认可了,再加上我通过情商展示了自己的人格魅力,大家逐渐喜欢上了我,队内氛围更加融洽了。现在,队友们都很期待在训练、比赛场上看到我。我在场上的位置是边后卫,有时客串中后卫。
年龄增长,伴随着身体机能的下降,我现在浑身都是伤病,脚踝、膝盖、大腿……我每天都在忍着痛苦去训练,因为我知道这个机会来之不易,我没有资格和教练说:这个月我要养伤。我只能坚持训练,坚持我的梦想。
而在德国,足球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还是一个在读研究生,每周还会做一两天兼职,如果打工那天恰好要训练,基本上晚上6点下班,坐一个小时的地铁到训练场,然后训练一个半小时,到家差不多要11点了。这就是我在德国的生活,我可能说得没有那么生动,但其实真的挺励志的。
这个赛季过后,也就是今年的6月,我可能就要告别足球了,倒不是不能从中获得快乐了,而是我的人生中还有更多的事情值得去追求。比如,我要找怎样的工作?怎样才能在德国生存?这些问题都需要我去解决。
如果我现在二十出头,根本不会有这样的考虑,我会说,我要争取去踢更高级别的比赛,在足球上取得更高的成就。但理智告诉我,我的年龄已经不允许我在足球上展现这样的“宏图壮志”了。
但我觉得已经足够幸运了,告别河北省青年队,回到学校、留学、在北京工作,我都没想过有机会能在这样高水平的半职业联赛中踢球,哪怕只踢这一个赛季,我也算是圆梦了。
我的事情被人发到网上之后,我看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评论。德国联赛水平很高,第六级已经不低了,很多人说我励志,也有一些人,比较“酸”,他们说这种业余联赛报名就能踢,结果很多网友帮我怼了他。其实我觉得真的没必要,何必通过挖苦我,来证明自己多厉害呢。
说真的,在德国,我才知道了什么是足球,什么叫对抗,所以我真的很珍惜现在的机会。
最后,我希望大家不要纠结我到底踢了个什么级别联赛,或者我究竟踢得好不好,毕竟,这都是我个人的人生财富,和他人没有太大关系。我只希望大家通过我的故事,重拾自己想做的事。人一辈子挺短暂的,不管做成什么样子,只要努力,结果就不会太差,只要努力,就会让自己满意。
没必要纠结那些细枝末节,也没有必要纠结到底有了什么成就。我不会鼓励小孩子去踢球,我只会鼓励每个人去实现梦想,不管这个梦想,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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