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老崔还是小崔。从省体院足球专业毕业后，他被分配到省体工大队的足球队教练组，当了一名助理教练，每天带着一帮小伙子们绕着操场跑圈练体能。

　　在跑多少圈才算完成任务这个问题上，小崔请示过主教练方老师。方教练当时用手指指正在球场上铲抢奔跑大呼小叫的球员们，扭头对小崔说：“起码要跑一万米！你看看这些小子，压根儿不知道啥叫累！再说足球靠什么赢？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每天早晨天还没亮，小崔就吹着尖厉的哨声把睡眼惺忪的小伙子们折腾起床，然后排好队踩着草坪上薄薄的白霜，围着跑道，一圈一圈地跑，一共二十五圈，不知疲倦。

　　没过几天，小崔就发现了一个现象，敢情方教练说的没错，这帮出身矿工农民家庭，打小吃窝头咸菜长大的苦孩子，最不怕的就是累！无论是早上的一万米、上午的训练，还是下午的对抗赛，只要能美美睡上一晚第二天就又都生龙活虎。于是小崔开始暗自为队员加码加量，早上跑完一万米之后再安排几组冲刺跑，直跑得队员七荤八素。

　　面对队员们的不满和方教练的质问，小崔回答起来振振有词。“多加几组冲刺跑，是在为马上到来的全国联赛储备体能。您不是说赢球就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吗？难道几组冲刺跑就能把咱们难倒了？”方教练的目光变得温和起来，轻轻一拳打在小崔的胸膛上，“嘿嘿，真有你小子的！知道加量知道看长远，不错不错！”

　　虽然队员们心里不乐意，但青春的躯体多承受几组冲刺跑还是不在话下的。小崔的加练逐渐从几组变成了十组、几十组，每天的一万米也变成了早晚两次一万米。体工大队的人每每看到小崔带队跑圈，就打趣说足球队跑圈多触球少，简直成了田径队。

　　两个月后，全国联赛如期举行。那时的联赛还没有主客场概念，全国各地的十几支甲级队集中在同一个城市打赛会制淘汰赛。虽然带球技术糙点儿，射门脚法烂点儿、场上拼抢粗野点儿，但方教练执教的这支球队在绿茵场上所向披靡，不仅连胜夺冠，还凭借充沛的体能被赞誉为跑不死的“青年军”。方教练兴高采烈地带着小崔接受媒体采访，忙不迭地把小崔夸奖为足球训练创新的标兵。

　　两年后，这支作风硬朗的“青年军”再次夺冠。得益于退休的方教练的大力推荐，不到三十岁的小崔脱颖而出，成为这支冠军队历史上最年轻的主教练。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照常带着球队跑圈练体能的崔教练发现，自己的球队和球队周围，出现了一些异样。一是球队驻地附近总是游荡着一些陌生的身影，不是日常扒着体育场的栏杆观察球队的训练比赛，就是有事儿没事儿总和队员们套近乎聊天儿；二是居然有那么两三个主力球员不但总是装病不出操，还偷偷往领导那里送调动申请，希望逃离天天苦练体能的炼狱，甚至连球也不想再踢了。

　　崔教练先是找打算离队的球员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然后一脸严峻地召开全队大会。会上不干别的，先放一场电影《董存瑞》。电影看完，崔教练告诉队员们，作为获得荣誉得到表扬的体育工作者，眼里不能光看见发达地区球队的高薪诱惑，还要有责任担当，不能忘记精神！在他犀利的目光扫视下，那些想打退堂鼓的队员们纷纷低下了头。

　　十年过去，崔教练带领这支跑不死的冠军队屡屡获胜，他本人也像方教练那样被评为劳模、先进工作者。为了保持球队体力充沛富有激情的特点，他每年都面向农村大范围地选拔青少年球员。带球技术糙一点儿，射门脚法烂点儿、场上拼抢粗野点儿都没关系，只要肌肉发达能跑能抢就行。他很少选拔城里的孩子，认为那些孩子吃不了苦更不听话。即使经常有小球员在万米跑中膝盖积液、跟腱断裂，哭着告别了足球生涯，崔教练也总是悄悄说服自己，“这就叫人不疯魔不成才，打造一支铁军嘛，大浪淘沙嘛，总要有人牺牲才行！”

　　又是十年过去，功勋教练老崔带着这支奖杯足以堆满整个会议室的功勋球队开始征战职业联赛。助手告诉他，沿海发达地区的球队有的聘请了外国教练，有的高价签下外国球星，还有的添置了先进的辅助设施，更有财大气粗的俱乐部，连体能教练和厨师按摩师都请是外国人！老崔撇撇嘴，“这不崇洋媚外嘛！要是外来和尚会念经，要是钱能通神，那干脆别比足球了，俱乐部直接比资产比谁老外多不就完了？！”说到这儿，他拍拍助手的脑门，“你小子可别掉链子，继续给队员加量，给我跑！给我往死里练！”

　　职业联赛的揭幕战，老崔将带队客场对阵老韩。他们两位当年是体院的同学，如今却成了两军厮杀的主帅。为了不伤彼此的和气，他们约定避开媒体悄悄见个面。

　　老崔刚刚停好车，老韩的车就并排停在了他身边。两人降下窗玻璃，都没下车，就在车里聊了两句。说到明天下午的比赛，老韩冲他竖起一根手指，老崔也会意地竖起一根手指，两人相视一笑，然后发动汽车各走各路。“就1:1吧，不能总想着赢，也得给老同学留点儿面子”。老崔一边开车一边有些不甘心。

　　第二天比赛的时候，老崔觉得自己进入了一场并不真实的梦境，而且还是噩梦。他心爱的球队突然不复存在，脆弱的防线被对手一次次洞穿。他看着上午还一个个像乖宝宝似的球员，此时却全然不听自己的大声指挥，忙不迭地跑到球门里捡球，然后很快再次丢球。一次又一次，直到比分定格在耻辱的1:8！终场哨吹响时，在主场球迷近乎戏谑的嘲笑呐喊中，老崔赫然看到自己的球员，竟然也是一脸欢笑！

　　浑浑噩噩坐飞机坐大巴回到训练基地，老崔在办公室足足闷坐了一天。此时，他已经从助手那里知道了答案。经年累月的万米跑，跑光了球员对功勋教练的尊重和崇拜，只剩下对他的恨，和对金钱的渴望。于是，他们早就精心策划了这场闹剧，既能靠着令人大跌眼镜的比分通过境外赌场狂赚一笔，还能集体“兵谏”赶走这位醉心加量万米跑从不关心球员辛酸甘苦的冷血教练。

　　“我，竟然成了冷血教练？！”老崔颤巍巍写好了辞职声明，颤巍巍走进俱乐部董事会的办公室。当他走出来时，全然没了冠军教练的风采，居然佝偻起了后背。老崔见到门口恭敬站立的助手，走过去轻轻拍拍他的胳膊，“我走了，但你可不能松劲儿啊，训练量不能减少，否则这支球队今年可有降级的危险！”

　　“教练，您还不知道呢？我们都被解雇了！”助手一脸沮丧，“俱乐部老板说咱们这套不单球员们看不上，连他们也看不上。他们说，嗯，他们说，现在没谁再死抱着加练体能不放，足球的踢法要变，咱们，咱们这套是老古董了……”

　　助手后来说什么，老崔都没听见。江湖已经不再是自己的江湖，他只听见三十年前自己吹响的哨音，只看见清晨草坪上薄薄的白霜，只能回想起自己当时一边跑步，一边在心里默念“跑满一万米，再给他们练二十组冲刺跑，我们就能跑着当冠军！”

　　小皮流流（另一网名：皮皮中尉）：现为某主流媒体主任编辑，“天涯文学”签约作家，“360个人图书馆”原创达人；在本职中品味业务骨干的充实，在读书写作中聆听先哲的教诲，在陪伴妻子女儿的过程中体会最纯真的快乐。